首先,我是一个很不喜欢讲“再见”的人。这个词一般适用于各种礼貌性客套中,往往蕴含着“如果有机会”“如果大家时间方便”“如果你也不讨厌再次见到我”这些隐形前提,不确定感太强。所以,相比起“再见”,我更喜欢那种确定的约定,比如,“明儿见”。这样连见面之前的梦里,都藏着期待与喜悦。
可是有些时候,我甚至连客套都没有机会了。
2023年7月,最疼我的小老头失约,没能用他最心爱的三轮车再带我去兜一次风。我呢,在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忽然感到彻骨的寒冷。这世间少了一个宠爱我的长辈,我的世界像是漏了一个洞,世间风雨倾斜,却再无人替我撑伞同行。
白天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院里晃晃悠悠的走着,偶尔会神思恍惚,觉得这个平时不着调的小老头说不定躲在哪里跟我玩藏猫猫呢。我仔仔细细的沿着墙边走,沿着菜畦走,总也找不到,三轮车还是放在老位置,等着爷爷再次启动;那颗开的像假花一样的郁金香还在风中摇曳,颤巍巍的等爷爷来看;秋千架旁边的池子里还是那群颜色各异的锦鲤,听见脚步声就会浮上来等投喂,可惜,来的人里,再没有爷爷佝偻的身影。来吊唁的人来来去去的从我身边经过,不停地劝我,“想开点,别难受,生活要往前看。”我都懂,只是我还是贪心。爷爷身体健康的时候盼着他长命百岁;后来生病了盼着他恢复健康;再后来病情加重了我盼着他能多留些时日。这些愿望接连被打碎的时候,很难说是什么心情,感官好像被封闭了一样。不饿不困,不悲不喜,只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灵魂一分为二,一半悬在空中俯瞰,一半留在身体机械的指挥。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鬼神之说,那不是阴森恐怖的鬼故事,那是给活着的人一个念想,一个不至于在亲人离世的时候当场崩溃的温情缓冲,也是后人用来寄托哀思、缅怀先祖的场域。我也懂了为什么要用持续几天的葬礼送别先人,因为真正的悲伤不是一时一瞬的,是需要时间来稀释的。所以纵使笃信马列多年,我依旧在送别的时候选择了相信,相信我们的仪式能让爷爷略感宽慰,相信我们的金银财宝能让爷爷在另一个时空过得更安稳,相信爷爷会在天上守护我们,平安喜乐,无怖无忧。
只是这次的分别,我连跟爷爷客套一句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葬礼结束后,可能是身心疲惫到了极致,我忽然间睡着了。梦里爷爷精神抖擞的拿着长勺,笔直笔直的站在灶前,笑眯眯的样子看得我也跟着开心起来,就像是很多年前带着我四处玩耍的时候一样。我看着爷爷中气十足的样子,心里无限欢喜,问他:“爷爷今天咋这么高兴呢?啥好事儿啊,炖这么多肉招待客人?”爷爷拿着长勺搅了搅锅,笑着说:“你问这么多干嘛,赶紧去,别偷懒,招待客人去啊。”我嬉皮笑脸的应着,打算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干的,忽然间觉得不对,转身的时候看见爷爷拿着勺子,慢慢的消失了。
醒来以后,那种说不出来的遗憾让我无力。生死之事,真是半点不由人。老公劝我,其实人活到八十跟活到一百没有本质的区别,但是身体不健康的话,多活这些时日反倒遭罪。与其硬是用药物延续生命,让爷爷遭受巨大的痛苦,还不如现在这样。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巨大的悲伤笼罩了我。爷爷去世的第三天,眼泪珊珊来迟,难过、不舍、遗憾、思念等等情绪最终汇聚成惊涛骇浪,对我迎面扑来。
死亡是个沉重又禁忌的话题,每次试图聊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浅薄,不配谈论这个议题。毕竟2023年之前,我对死亡是没有感性认识的。即使是参加过一些葬礼,也见识过一些生离死别,总想着,人嘛,早晚都有这一天。这话其实轻佻又肤浅。但是死亡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所以我试图用文字来记录,因为我知道,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我会在街上看见骑着三轮车的老爷爷时想起来小老头曾经也这样的带我们兜风,会在柿子挂满枝头时想起跟小老头一起摘柿子的情形,饭桌上摆着的小酒壶让我想起来,小老头很讲究的用壶烫酒,慢悠悠的喝一小口,再吃一口菜,笑的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的样子。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带着怀念与遗憾告别2023,带着嘱托与希望奔向2024,时光不停,我们也会不断的分开、相遇。希望我们能跟想见的人约好时间,跟所有即将分开的人好好说“再见”,再次重逢的时候,能笑着在对方的肩膀上锤一拳,说:“我想死你啦!”